〇 樊新忠 〔温泉〕

（一）

我一直和她们生活在一起。起风的时候，我们相依为命，互相鼓励，忍受着长夜漫漫而来的孤独和荒凉。风中常可以听到无奈的呜咽之声，穿行在灵魂的路上，不顾一切，坚持站立着。

落地生根，根便长出了故乡。戈壁的故乡，荒原的故乡，飞鸟的故乡，大漠孤烟直的故乡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故乡。风一吹，乡音调试着声调，和无边的边塞风光融为一体，自己就是自己的故乡了。一幅浓烈的油彩画，云卷云舒，笑傲苍天，努力地活着。

时光雕刻着生命，不分昼夜。落下的种子，已无法选择命运的安排，既来之则安之。荒漠中生情，雪野温暖，秋风热情，春天百花的簇拥，一切都难舍难分了。一条河逶迤东去，习惯了河水和石头的低语呢哝。

有一天，突发幻想，换一个环境生活。可是一切都晚了。荒漠里没有幻想，幻想死了，只有真实。

（二）

荒漠就是荒漠，沙棘就是沙棘。除了独立，她们什么都不需要。

远离喧嚣是几千年的孤独之造化，花开花落摇动一片片的岁月已不再年轻。没有风的日子很无聊，沉睡于缺钙的梦想，太阳一出来，便如野地中的露水，留下浅浅的一笑。远山，雪还是白的，有鹰飞过，无声无息。

骆驼可以远去，它的勤奋却走不出荒漠，它的鼻子因过多的昂首，灌满了沧桑。我不会随它而行，去流动一幅幅美景，渲染夕阳下的茫然。对于生活，我已流不出一滴眼泪，一任飞鸟做窝，在我的家园繁衍它们的后代。

南风吹过来，我向南方﹔北风吹过来，我向北方。我若沙棘，与风为伍，一心向善，把根扎得很深。

（三）

奇迹总是发生。断流的河一点点地塌陷，失去了往日的风韵。小草枯萎，树木夭折，很多生命奄奄一息，而那片沙棘却活着，风采依旧。

鸟儿们找到了它们的天堂，穿梭于茂密的沙棘的枝叶间，寻欢作乐，仿佛外面死神的威胁与它们无关，沙棘果足以让它们忘了忧伤，忘了荒漠中的尸骨一堆堆地变成了石头。野兔来了，狐狸来了，狼也来了，它们在沙棘丛中留下它们的踪迹，它们的毛丢三落四，飘落在沙棘最隐秘的地方。对于这些生命，天堂也不过如此。

那片世界和我并不陌生。我没有走过去，打扰它们的安静。多年后，当我不再年轻，那片沙棘覆盖了我的温馨记忆。

（四）

春天来的时候，风带来了雨。该醒的一定会醒，我知道有很多生命在春天里不再醒来，她们拥着故乡的传说，走完了一生。春雨潇潇，绵绵如丝，还有远远的春雷，一阵接一阵地炸响。有人说在春天走完一生，是天命，是幸福。花儿又一次开放。

骑马而过的牧人，今晚不再前行。他和他的牛羊们，燃起一片篝火，沙棘轻轻地摇曳，低沉的歌旋转着春夜，很浓，很浓。在荒漠区域，草是低的，天空是低的，星星是低的，歌声是低的……低得一望无际，一眼尽收。漫长的夜，漫长的牧道，娓娓道来，明天还要前行，梦中的家园还很遥远。

河水选择了自己的生活，由高处流向低处。而我们却别无选择，由低处向高处爬行。

（五）

睿智的人说过，人们喜欢缺什么补什么，没有的总想着各种办法去获得。于是人间便永无宁日，翻江倒海，一阵阵呼啸。我一直害怕那一片宁静的沙棘，也会染上这种狂躁的毛病，宣扬着自己的独一无二。

这年秋天，沙棘果金黄灿烂的时候，来了很多陌生的面孔。他们说着笑着，指指点点，相机狂拍不止。末了一串串的沙棘果，远离了枝头，随一阵阵的马达声背井离乡。而我知道沙棘的个性，她们离开了辽阔，会瞬间死去。

那一夜，我无法睡眠。几千年的荒原的宁静打破了，哪儿还会有另一片天地，保留原始的气息，供我们自由地想象？

（六）

一群鸟守候着沙棘，至死不渝。它们知道沙棘太多的秘密，可它们都秘而不宣。它们知道沙棘对它们的作用，胜过它们的信仰。有风吹过来，沙棘婆娑，有什么样的土地，就会有什么样的生命。

我不是过客，我和这些沙棘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。我们有某种相似的情怀，置身于遥远的地方，热爱撑起我们的天，相惜之态，关注着彼此的生活。当金黄的沙棘果又一次成熟的时候，我没有品尝。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，早已超越了情爱。

冬日时光，我一定会去和她们相聚。洁白的雪中，她们是一片彩云，鸟儿们穿梭其中，果实是她们的。我只是一个和她们一样，因一份牵挂，一生都不会迁徙的生命。